□ 张定浩
有关草木的写作,在中国一直有两条脉络,博物学的和小品文的,前者偏客观写实而后者偏主观象征;再落实到和写作者的关系,又有寻章摘句和耳濡目染两种,前者重博学而后者重经验。草木一方面近山水自然,是中国人心灵深处的图腾,可以托物寄情言志;另一方面,又近人世日常,是厨房餐桌不可或缺的食物,可以充饥解馋养生。而在实际写作中,这一切的分支其实又都糅合在一起。
何频先生的草木文字,自然也是从这样丰富复杂的传统中来的,所以让人读着亲切,但何频先生写着写着,似乎又写出了自己的新意趣,一时间不好归类,自然也有些寂寞。这其中的差别,正可以借这本书的题名文章《一边园花,一边野卉》来讲一讲。
这篇文章从郑州为迎接盛会开始饰景造景写起,大量的四季盆景花卉从南方从异国移植此地,进而说到城市绿化和新区建设,然后笔锋一转,讲起一个农业学院里的黄土地大操场,讲起这个操场上的野草:
“单说禾本科,由春入夏的杂草,牛筋草、狗尾草和稗子草,这三种野草,是夏季大操场翻腾绿色波浪的主力军,与黄河两岸大田里外的野生杂草步调一致。我对照手边的也有该校教师参编的《河南农田杂草志》,其中将杂草分为麦田杂草、秋田杂草、稻田杂草和果园杂草四大部分。禾本科一共有82种,从第一种虎尾草开始,到第82种白羊草结束,1991年出版的这本书,难得的一部奇书,把中原地区的杂草算是一网打尽了吧!虽然它没有涉及近30年来的外来杂草。有趣有意思的就在于,这么多的杂草,几乎多如牛毛,竟然绝大多数在这个牛筋草称霸天下的大操场上,形形色色都有其存在。听我慢慢说——”
接下来,作者讲了这个操场上出现过的牛筋草、大谷草、金狗尾、蒺藜、马齿菜、酸浆草……随后他总结道:
“特别诡异且好玩的是,杂草出牌,每年生长完全没有主题,一点也不受约束——今年主题是蒺藜和翻白草,以这两种杂草密集出生居多,但是,明年或许就是篇蓄和粉枝蓼了,后年是野苋菜和灰灰菜……神出鬼没的,总之让人猜不透,让你好奇没个完……杂草与看草识草,这分明是个大坑和无底洞,早就不知道一路上淹没了几多人,就是当下很煽情的英国人写的《杂草的故事》,日本人写的《杂草记》,和中国台湾丘彦明及刘克襄等人的草木园蔬杂记等等,加起来也没有离我最近的这个大操场迷人蛊惑人。”
在园花和野卉之间,作者显然偏爱野卉。在另一篇文章中他也说道,“与公式化的树篱演变,跳集体舞般大起大落不同,更加奔放和不受拘束的是这时节地草开花的随性与不羁。由于不规则,常常给人惊喜”。但与其说他要把杂草当作主题,写一本中国的《杂草记》,不如说他有意无意间正在把杂草当作方法。从这个生满杂草的大操场上感悟到某种与自己性情更亲近的写作方式。因此,他近年来的草木文字,渐渐脱离园花的雅致闲适,走向朴质与狂放。一方面,因为浸淫日久,他可能会在一篇两三千字的文章中信手拈来十余种典籍与掌故;另一方面,这种引用又丝毫不给人以掉书袋之感,因为更为夺目的是他在同一篇文章中的文体变化,时而物候日志,时而气候观察,时而田野调查,时而回忆记往,时而家常絮语,时而趣闻杂谈。《世说新语》记载王献之语,“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正可用来形容作者如今的独特文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