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中全
早在兰州大学求学时,武汉这个城市之名,于我已是如雷贯耳。我知道她曾经是抗日战争时的临时首都,于1954年又战胜了特大洪水。当我毕业被分配到湖北人民出版社时,我的心是欢喜的。
1956年12月6日我抵达武汉,没两年,我就适应了这里的气候,也渐渐懂了点武汉人的脾性。
武汉人特别讲“礼行”,请他们帮忙,一定要讲礼貌,先来一套敬语:“您家,请……”我懂了武汉人后,和他们交往,就未遇到令我难堪的事。我虽然不说“您家”,但总用敬称,或曰先生,或呼老板。比如在市区,忽遇阵雨,而又无伞,我会马上找到一家小杂货店的遮阳篷下站立避雨,并礼貌地对老板表示歉意:“老板,我只是在这里避下雨,一会儿就走,不影响你做生意吧?”谁知那老板说:“进来坐吧。”我喜出望外,道声“谢谢”,便坐在他递来的一把小竹椅上,和他聊起了家常。他听出了我的四川口音,便说:“你们四川人好。听先辈人讲,许多湖北人在抗战中跑到四川避难,四川人都很同情,让出多余的房间给我们住,绝口不提房租么事的……”
再说一件我和武汉人打交道的趣事。那是搬进武昌天源城小区,女婿为我们买的新房。大的家具都置办好了,就是还要添置一些小件用品,我和妻子去余家头家具一条街买。本着货比三家的规矩,来回比较,看中了一个中年妇女所卖的小茶几,钢化玻璃圆面板,支架全为进口藤皮包裹,做工精致。我和妻子去了她的小摊两三次,当我们走到小茶几前,向女店主打招呼时,她却不耐烦了:“一个百多块钱的东西,看来看去好几回了,烦不烦?”我知道和这种女人是不能抬杠的,便采取以退为进的策略,说:“你有钱唦!我们穷唦!”出乎我的意料,她叫道:“哥哥,莫这样说唦!我只是做小本生意的。”我还不依,继续说:“你还占我便宜。看样子你最多四十岁,我马上就七十了,你竟然叫我哥哥。”她一点也不恼,竟然和我拉起了家常,说她家有几个姐姐,一个大哥,她是老幺。她的大哥年纪和我差不多。于是口角化于无形。我照她定的价格,买走了那个小茶几。
武汉市民有淳朴的古风。20世纪80年代,酷暑时节,武汉人吃晚饭时,先在自家房前街面上,泼上几大桶水,驱散一些热气,然后摆上两三张竹床,拿出皮蛋拌豆腐或切开的咸鸭蛋、凉拌毛豆、绿豆粥,放在一张竹床上,一家老小围坐就餐,其乐融融,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吃完后,麻利地把碗筷一收,把竹床整干净。老人耐热,与街坊聊聊天,便带着小孩回房睡去。留下几个中青年男女,各自睡一张竹床。满街密密麻麻的床,不久大家就都睡熟了。一夜相安无事,反正我是没有听到过什么“揩油”之类的丑闻。
因为工作关系,我几乎跑遍了小半个湖北近三十个县市,对湖北比四川家乡还要熟悉。湖北的江汉平原,远比称为天府的川西平原要大,其物产之丰饶也不逊色。且盛产芝麻、棉花,这在我的家乡是稀有的。记得岳母回川,总要带上几斤小麻油(川人称为香油)。还记得有一次我随副总编吕庆庚先生到江陵,他请我吃了一回名店现做的八宝粥,十分香糯可口。我们下乡访贫问苦,但当地干部说,现今这里没有多少贫困户了。有个别孤寡老人,则列入“五保户”。大队妇女主任把我们带到一个五保户家,是一个60多岁的老大娘。她听我们是省里来的干部,十分高兴。她说自己衣食无忧,还指着身边的大黄狗说,还有这个宝贝,三五天就去远处茅草丛中,给我叼回一只野兔,我每天都有肉吃呢。
公安县也是相对地广人稀,我为帮助一个作者商讨改稿事宜,曾在他家住了一天,那是公安县城远郊,是一大片丘陵地区,家家居住差不多都一样:门口一个水塘,大门后有一个院子,然后是宽敞的住房好几间。屋后是一片松林,大约有几十棵之多。作者岳母为我们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主菜是两道:红烧鳝鱼、红烧甲鱼,都是野生的,是我来湖北后从未吃过的美味。晚上睡得很香。早上被屋后松林中的鸟儿的啁啾声叫醒,十分惬意。
我慢慢爱上武汉人、湖北人,爱上湖北这个地方了。并渐渐喜欢上了鄂菜,特别是早点,如热干面、面窝、糯米包油条、豆皮、糊汤米酒……
湖北还是个体育强省,如象棋、羽毛球、跳水、体操、网球等,都出了拿过冠军的名人,如李义庭、柳大华、汪洋、洪智、田秉义、吉星鹏、韩爱萍、周继红、伏明霞、李小双等。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楚地多才,又能优容四方俊彦”,这样的例子很多,就拿我接触较多的武汉大学、华中师范大学而论,其中的知名教授,就有不少是湖南人、安徽人、广东人、江西人。大名就不一一列举了。
另外,我还发现,武汉人的火暴脾气也渐渐变了。不仅是与时俱进的老武汉人,更多的是新武汉人,因为有较高的文化素质,举止文明,语气温和,而且乐于帮助年迈体弱者。关于新武汉人的乐于帮助长者,我有亲身体会,受到他们帮助的情况很多,兹举三例。大约2006年左右,我乘公交车回天源城,在车家岭站下车时,遇到大雨,因未带伞,一年轻女士见状,便用伞遮住我同行,问知我住在天源城后,便坚持把我送到所住门栋前,才离去。连声道谢后,我并没有马上开门进去,而是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从天源城的小道出去,我才知道她并不同住天源城,而是弯道送我,怕我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淋雨生病。2024年,我89岁,办事中,要下一个坎子上天桥,但无可抓扶之处,正为难时,一中年男子路过,便停下脚步,说:老人家,我来扶你。说罢便伸出右手,让我紧握,安全地下了坎子。前几天,我从外面办事回家,因所携东西较多,十多分钟戴不上口罩,后面的一个女士见状,便拿过我的口罩,帮我把口罩戴妥,并把侧门打开,侧身让我先进上电梯的过道。
想到这些,我的心暖暖的。我早已完全融入荆楚大地,融入武汉人群,并且身上也有了些“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