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毅
正午的阳光,蝉鸣,撕开溽暑;流年的碎影,冥想,漏满林荫。
初听蝉鸣,是童年;再听蝉鸣,是壮岁;三听蝉鸣,是修行……
一个人的前世与今生,常常在蝉鸣轮转的绝唱声中,或平安喜乐或跌宕起伏或悄无声息地度过,只是听蝉“嗻……嗻……”的桥段不一样罢了。
从稚嫩到青涩,每逢炎炎仲夏,万物生长,汉口城内外酷热空气中,“知啦知啦”铺天盖地,知了“放肆”地聒噪着、嘶叫着,此起彼伏,响彻天地。从白昼到黑夜,“知啦知啦”的声浪,一重一重地拍打着少年的我的左耳膜、右耳膜,合奏成了我一双耳朵中或城市或乡村的背景音乐。
从童年、少年成长到青年、壮年,我爱听蝉,听蝉在天地浩然之间,永无止歇的热烈嘶鸣,蓬勃向上,浑身就有一种永不知疲倦的生命力,能量要释放张扬,激情要尽兴挥洒。哪怕自己累得筋疲力尽,喊得声嘶力竭,也在所不惜。
蝉一生在幽暗中掘土做苦工,在阳光下激烈轰鸣而短暂易逝,生命的绝响,虽然活不过秋季,却活得如此浓酽、斑斓、嘹亮。法布尔《昆虫记》早就指明一点:蝉从幼虫到成虫,要在黑暗地穴中辗转4年,从卵到成虫,竟要蛰伏17年!在黑暗地底下,历经漫长的韬光养晦,只为了在夏日灿烂阳光下歌唱短暂的五周!“什么样的钹声能响亮到足以歌颂它那来之不易的刹那欢愉呢?”确乎如学者作家郑振铎所形容的蝉鸣,“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也如台湾女作家简媜所说,“蝉声足以代表夏,故夏天像一首绝句。”
盛夏光年,韶华流逝,生命力旺盛燃烧后,如今我初老且逼近退休,又聆听蝉鸣如梵唱禅音般透明、清澈、空灵。甲辰荷月末伏,某个夏夜,我长久地伫立在逐渐长成的石榴树林里,静静谛听黑暗中的蝉鸣,它似乎在提醒我:一个生命的来路、经历与去处,其流程虽热情似火,却始终悲喜参半。蝉鸣凄切,好像一个人独来独往的喃喃细语,气息游弋、感伤,越来越怅惘,越来越寂寥。
从古至今,蝉鸣叫的不仅是声音,不仅是音乐,更是它的宿命,它的不甘,也是它的释怀,它的彻悟。越听蝉鸣,我越寂静;越寂静,越能了悟,就像蝉蜕掉羽化时必须脱落的衣壳。
曾经默诵过日本俳圣松尾芭蕉的俳句《蝉》:“多静寂,蝉声渗入岩石里。”蝉鸣、风雨——汉口,天籁,幸好我在滚滚红尘里,还葆有一颗敏感、灵觉的柔软心,未沉沦在名缰利锁的灯红酒绿里,也未沉醉在市声鼎沸的喧腾鼓噪中……除却车水马龙、闪躲腾挪,还可以听风听雨听蝉鸣,倾听这一个夏天的炽烈与寂静、浪漫与诗意。而每年夏季,大地上的蝉鸣依旧一声声一阵阵,依旧婉转依旧激越,依旧像一首首七言绝句,平平仄仄平平仄,总是这般温馨,抚慰人心。其实听蝉鸣者,是在听自己的心灵,听自己领悟到的悲欣交集以及无上清凉。
2025年上半年最后一天,梅雨季节,骤雨初歇。最后一次职场体检。一大早叫了网约车,从卜居的融玺公馆出发,经黄孝河路,过建设大道、解放大道驶往中山大道,开到汉正街边上的武汉市第一医院体检中心。因右脚踝骨折而行动不便的我,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车里,随着车流扫描着大汉口的都市风景线。等红绿灯时,今夏第一声蝉鸣如雨瀑般倾泻,恰到好处地钻入我耳膜,惊醒我休养生息两月有余的审美与感知。
在居住一辈子的汉口街巷路网,平生第一次闲坐车上,辗转梧桐树荫缝隙之间,两次三番聆听知了桀骜不羁的嘶鸣,一路上,心情也随蝉燥里的街景变幻而变幻,从灰暗到明亮,从逼仄到通衢,每个生命的感动、哀愁与美丽,周遭事物的爱、伤、诱惑,虽则百感交集,亦随之波澜不惊。
而此刻,“小暑大暑,上蒸下煮”,我坐在书房电脑上敲字的时候,窗外蝉们正“知啦知啦”地陆续鸣叫,穿过铁质纱窗,沁入楼厦的电梯、走道、厨房、客厅、卧室……循环往复,以至无穷。从码字的屏幕上抬望眼,呆呆地瞅着窗外风景,光阴的斑驳碎影,半夏的蓝天白云,蝉声四起,榴花如火,刹那间,都在与我们人世间的灵性觉受感应相通。
这昼蒸夜煮连轴热的无尽夏呀!这辈子纠缠不休放不下的无尽夏呀!
明媚而炙烈,万籁齐鸣里,“湿暑时时雨,薰风阵阵香”。
简媜还说:“夏乃声音的季节,有雨打,有雷声,蛙声、鸟鸣及蝉唱。”信哉斯言!
接下来,到户外去、到乡野去,我要去听松涛、听鸟鸣,听得蛙声一片,听得草丛里的虫声唧啾,以及蛐蛐巡演的乡愁四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