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玉梅
李玉梅: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作品散见于《新华文摘》《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光明日报》《山东文学》等。已出版长篇报告文学《云门向南》《国碑》《怒放》《生命交响》《安得广厦》《杨靖宇:白山忠魂》《拏云志》《大道》《强国记:中国知识产权的力量》《风起胶济》《杨利伟:中国首位太空探路者》等。曾获首届秋白中短篇报告文学奖、第十届“徐迟报告文学奖”优秀作品奖。
■ 江豚的歌声
我必须得承认,自己迷路了。而最可怕的还不是迷路这件事,而是水越来越浅,浅到我几乎无法划水。每一次划水,鳍肢都能触碰到河底的淤泥,螺旋桨一样的尾鳍也几乎失去了动力,只能搅动起一涡泥水。这种感觉很不好,我不喜欢。
怎么会迷路呢?长江可是我们江豚家族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呐。也许是我还太小的缘故吧!因为我小,所以奶奶最喜欢我,甚至比爸爸妈妈还要宠我。我也喜欢奶奶,尤其喜欢听奶奶讲故事。
奶奶说它们那一代有段时间在长江里快要活不下去了:那时的长江水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小鱼啊小虾啊经常大片大片地死去,它们的尸体浮在江面上,腐烂的味道臭不可闻。奶奶说我们长江江豚一族宁可饿肚子,也不会吃那些死鱼烂虾。
长江两岸的工厂越来越多,奶奶说那些工厂长大长高的速度快得很。工厂高耸的烟囱直抵云霄,模样很是骄傲,它们漫不经心地吐着烟圈,挑衅着俯视它的蓝天与白云。江面上的船只越来越多,它们的螺旋桨比我们的尾鳍动力大得多。每条船都有一颗巨大的柴油心脏,“突突突”地咆哮着,陪着它们的船长南来北往,或运送货物,或捕捞江里的河鲜。奶奶说,船只多了,我们的声呐就失效了。没有声呐的长江江豚是聋子也是瞎子,无法确定鱼群的位置而失去食物来源,无法感知危险而撞上江中行进的船只,轻则受伤,重则殒命。
大开发的长江不再是我们江豚一族的乐园。奶奶说,万般无奈之下,它们的族长带着七零八落的族群开始迁徙、漂流,只为了寻找能活下来的一隅水体,从支流到干流,从洞庭湖到鄱阳湖,游啊游,游啊游……人类说,我们江豚对水质变化特别敏感,是长江的“活体水质检测仪”。人类还说我们是“微笑天使”,话说得如此动听,却知行不一。既然如此,就让我们用离去的方式提醒贪婪的人类吧。
奶奶离开她出生的那片水域时,就跟我现在差不多大,她说自己一步一回头,每回一次头就吐一口水花,恋恋不舍。离家二十年后,奶奶老死在了异乡,至死也没有再回到她心心念念的出生之地。其实奶奶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家族里也有江豚尝试着踏上返乡之途,依稀传回一些似真似幻的消息。奶奶实在是太老了,已经老得无法游弋千里回到故里。临终前,她嘱咐我说:“我的豚孙儿啊,你一定要替奶奶回去!去看一眼长江边的疏花水柏枝又绿了没有,再去看一看细叶水团花又开了吗?”
我是趁爸爸妈妈不注意时偷偷溜出来的,沿着奶奶生前给我指引的回家乡的路线,一路畅游到了这里。这里的江水很清澈,水里有好多好吃的鱼儿,青鳞鱼、玉筋鱼、鳗鱼、鲈鱼、鲚鱼、大银鱼应有尽有,还有成群的秀丽白虾和长江白虾。刚开始离家时,我还担心自己会饿肚子呢,没想到这片水域,比我们现在的栖息地还要物产丰美。我也看到了奶奶说过的那些工厂,不过它们似乎都从江边向后退却了,空出来的区域全部种了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
从小被爸爸妈妈保护得太好,我很少玩得像今天这么肆意大胆,也许这就是我迷路的直接原因吧。
奶奶说过,如果遇险一定要放声歌唱。从古至今,沿江而居的人们都知道那个传说,长江江豚的歌声会给人带来好运。一旦有人听到了我的歌声,就一定会想办法助我脱困。奶奶还说过,这条大江里有一个伟大的不灭的灵魂,他从汨罗江纵身一跃,就像我们腾空鱼跃那样,从此化为了水中的精灵,用他的赤诚继续福佑他珍视的大江、大川与万物生灵。
我心存希望,我放声歌唱。
■ 三宁人的微笑
每天一进办公室,殷银华习惯性地打开窗户通一下风。
当然,这个“习惯”并不是一直以来的“习惯”。前些年,空气质量不好的时候,湖北三宁化工公司厂区的每一扇窗户恨不得在细小的缝隙处再贴上胶带,以防无孔不入的污浊空气侵袭入内。开窗通风的习惯,是这几年空气质量好转之后新添的。
每次打开办公室的窗户,殷银华都会深吸一口气。这口“气”的味道,四时不同。春天,它混合着玉兰、樱花、海棠、油菜花、桃花以及柑橘的芬芳,尤其是柑橘花的香气,柔和,甜蜜,让人对秋天成熟的果实充满了期待;夏天,空气里多了荷花、百合和绣球花的气息;秋天,味道一大半被桂花霸占了去,甚至碾压了当季成熟的柑橘果香,剩下的一小半则分给了栾树与菊花;冬天,除了梅花,还是梅花,冷艳,暗香袭人。
其实这些香气,在大江南北随处可寻,并无甚特别之处。之所以被殷银华重视,是因为它们的失而复得。
每次填写履历表,殷银华都会忍不住会心一笑。“1988年至今……”
1988年,从吉林农业大学农药化肥专业毕业的殷银华,被分配到了湖北宜昌枝江县化肥厂,在这里一待就是30多年。见证了一个百人小厂,蝶变为近万名员工大厂的奋斗历程。
枝江县化肥厂建厂的那一年,厂里一下子来了30多个大学生,但之后人才引进的大门就虚掩上了。殷银华是改革开放之后进厂的第一个大学生,并且是专业对口的大学生。从进厂时的一名生产科技术员起步,一步步成为公司工号003的存在。这30年中,殷银华与公司一起成长,既见证过计划经济时期“化肥票”一票难求的繁华,也经历了市场经济初期工厂面临的各种困境,一路荆棘,险象环生,磨难重重,终于迎来峰回路转。作为三宁公司掌舵人最坚定的支持者,无论是股份制改造还是所有制改造,无论是加入晋煤集团还是主动破解“化工围江”,每一次,殷银华都把三宁掌舵人的战略意图贯彻得淋漓尽致。
改革开放后,长江沿线经济在“大开发战略”的推动下,取得了巨大成就,但在生态方面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长江一度“病了”,还“病得不轻了”。
“推动长江经济带发展必须从中华民族长远利益考虑,走生态优先、绿色发展之路,使绿水青山产生巨大生态效益、经济效益、社会效益,使母亲河永葆生机活力。”这句振聋发聩的话指引着长江经济带,要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
长江大保护,说说容易,但真正实施起来却困难重重。企业是长江生态环境保护建设的主体和重要力量,无论搬迁还是拆除,都是一项巨额损失。不是每一个“化工围江”的企业都有这样的胸襟与格局。
就在一切陷入僵局之际,三宁化工的子公司——宜昌田田化工率先停产,随之启动了拆除计划。彼时,担任田田化工董事长的正是殷银华,他再一次坚决执行了三宁化工分步实施的“关、改、搬、转”战略。要知道田田化工可是一座经营了46年、年销售额近3亿元的货真价实的金山啊。宁可舍弃金山银山,也要保护长江两岸的青山绿水,正是三宁人对长江生态最朴素的爱。在拆除过程中,田田化工没有使用爆破,而是对所有生产装置和厂房采取切割搬运,厂内剩余的化工废料和垃圾也闭环运输至有资质的企业回收处理,有效避免了二次污染。田田化工是长江宜昌段第一个主动关停的化工厂,其化工遗留工业污染场地修复项目,也成为湖北宜昌搬迁化工企业开展修复治理的首个工程。
多米诺骨牌倒下了第一张,再要推倒第二张就容易了许多。“化工围江”的突破口打开了,于是,势如破竹。
站在窗边的殷银华,深吸了一口气,把混杂着江风的芬芳馥郁吸到心底。当初的田田化工离长江最近处不足五十米,拆除完毕,场地修复达标之后便进行了大面积的绿化。最初站在窗边还能看到暗流汹涌的江面,随着绿树一点点长高,成了一道绿色屏障,完全遮住了殷银华的视野。江面看不见了。其实,见或不见,江都在那里。这条亘古不息的大江,见过太多的风浪,她包容,她宽厚,她允许被她乳汁哺育的儿女们犯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关停、拆除只是第一步,建设智能工厂,推进能源管控智慧化,生态优先、绿色发展、高质量发展才是三宁人的终极梦想。但随之而来的能源缺口却让三宁人笑不出来了。
■ 安福变电站里的笑声
每一次翻看安福500千伏变电站辖区用电大户名单,杨志强总能看到湖北三宁化工股份有限公司的名字。一个月要用掉2亿度电!妥妥的高耗电企业。电作为能源,是三宁化工维持正常生产活动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
2011年,杨志强从国网湖北超高压公司鄂西北运维分部来到宜昌,参与安福500千伏变电站的筹建。之后,他就一直驻守在这个长江边的变电站。翌年的5月11日,安福变电站投产送电,但并没有下载负荷,只送进送出。直到2023年6月19日,500千伏安福变电站合环完成,三峡电力首次接入宜昌这座因三峡而繁华的滨江城市,三峡电力首次点亮宜昌,400万宜昌市民用上了全球最大水电站的清洁电能。
安福变电站的名称沿袭了一直以来国网湖北超高压公司建设变电站用地名命名的习惯。在离变电站6公里处,有一座颇有来历的古刹。相传,屈原离开家乡秭归时,曾到过此地游历。安福寺原名“保安古寺”。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复修保安古寺的碑文中有这样的记载:“既不知始于何代,复不知创自何人,且其以保安命名者,亦不知何所为而云”。至于,保安寺何时改名为安福寺,也无章可循、无据可考。如今,安福寺只有遗址,地上建筑哪怕是断壁残垣甚至是半块砖头、一片瓦砾都寻不见了。
每次开车路过“安福寺遗址”的牌楼,杨志强常会想象那座不知建于何代的古刹,想象屈子到此游历的心境。
晨钟撞破山间雾霭,安福寺的鎏金殿顶被朝阳环抱,温润的江风里荡漾着低低的吟唱。即将远行的屈子站在大殿前仰望斗拱如莲瓣层叠的主殿,看脊兽驮着云霞奔跑,飞檐划出飘逸的弧线。江风轻抚着他的宽袍广袖,仿佛振翅欲飞的谪仙。此去经年,屈子再也没有返回故土。汨罗江畔他以死明志纵身一跃,江风是否也像在安福寺大殿前一样,最后一次轻柔地抚摸他的衣衫?
刚来这里参与筹建安福变电站时,这里的空气是辣的、臭的,开车在路上杨志强都不敢开窗户,汽车的空气调节系统必须调至内循环模式。2016年之后,随着长江大保护战略的实施,空气质量一年好似一年。听说,长江宜昌段绝迹多年的江豚又开始三三两两地出现了。可惜工作太忙,很少有机会去江边,无缘得见。
过了安福寺旧址,不远处就是国网湖北超高压公司的500千伏安福变电站。自从三峡电力点亮了宜昌,安福变电站的运维人员变得忙碌起来。尤其是辖区多家重点企业由主网直接供电之后,一年365天,安福变电站有200多天在保电。
2022年10月的一天,殷银华与公司电力中心的主管来到安福变电站现场勘查,对接公司电力接入主网的相关事宜。
“你好,杨站长!我们来看一下安福变电站到我们三宁公司的安宁线路。”
“欢迎殷总!这边请,你们换一下衣服,我领你们去设备区看一下!”
那天,作为安福变电站的站长,杨志强热情接待了即将接入主网供电系统的三宁公司的访客。就像前几天接到另外几家要接入主网的企业一样。其实三宁公司从建厂至今,厂区内已建有四座110千伏变电站,即将接入主网的220千伏是电压等级最高的第五座变电站。
一路讲解、一路倾听,宾主尽欢,笑声不断。分别之际他们彼此只留了联系电话,没有互相加微信。毕竟如果送电遇到异常情形,直接打电话联系更方便、迅捷。
“保持联系!”
“好,保持联系!”
■ 江豚的微笑
我一直在歌唱,不敢停歇。我承认我有点害怕。浅浅的水流无法遮蔽我的身躯,太阳光直射在我的脊背上,有点微微的刺痛。如果不能在正午时分回到深水区,我的皮肤会被强烈的光照灼伤,虽然不足以致命,但如果得不到救治,伤处会溃烂,会让我变得衰弱。我还小呢,我的豚生还长着呢,我还没看过我豚生中的诗和远方。
江水的温度在升高,江风温润,暖暖的,抚慰我愈加烦躁的小心脏。忽然想起来,此地距离奶奶口中那个伟大灵魂的故乡不远,那位写下“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的浪漫诗人,可知道他笔下的沧浪之水,如今正把我困在这里无法动弹。
咦!远处似乎有声音。“突突突”,是船只心脏狂跳的声响。是人类发现了我吗?
“我在这里!救救我。”我继续大声歌唱。
“在那里!在那里!”我听到了人类的惊呼声。虽然我与他们语言并不相通,但有一种表情可以跨越国籍、种族甚至物种。
一抹笑意浮上我的脸庞。对了,人类不是一直称呼我们“微笑天使”嘛。眼睛的余光捕捉到船上有一个人举起了相机,我好整以暇,微笑以对。
就这样,我微笑的照片被记者拍了下来,成了那一天最热门的新闻——《湖北枝江:2岁江豚误闯沮漳河,多部门联合救援》。
近日,一只江豚宝宝被困在长江一级支流沮漳河枝江段,由湖北省、宜昌市、枝江市农业农村部门,科研院所、地方综合执法大队、应急救援大队和村民组成的救援队迅速开展救援。营救时,为避免伤害到小江豚,救援队在河道两端设置浮漂围网,以缩小江豚活动范围。之后,救援人员下水将江豚抱住并抬到车上。水生物专家用湿毛巾覆盖、浇水等方式为江豚保持湿润度。经过检查与评估,小江豚体长113厘米,年龄为2岁,生命体征正常,符合放生条件。之后,大家合力将江豚运往长江干流进行放生。
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副研究员梅志刚推测,这头江豚可能是随着汛期水位上涨,从长江干流游到了支流。随着水位下降,河道变窄,再加上河段橡胶坝影响,江豚洄游受阻,困在了这一片水域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