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龙建雄
皓月千里,阳台外的城市仿佛被时光镀上温柔的滤镜,静谧祥和,宛如童话中的梦幻之都。爱人煮茶,递过来一小块月饼让我尝尝,放入嘴中,甜腻得让人喉头发紧。想起湖南衡东老家的芝麻月饼,饼皮薄如纸,酥脆可口,满满的芝麻香气浓郁,吃的时候要用手在下面小心托着,否则酥皮会簌簌地往下掉,那是童年最甜蜜的最难忘的碎屑。
18岁那年的月饼,其实我没有感觉到甜。
当兵后在部队过第一个中秋节。傍晚时分,江城武汉郊区大山里,山风已有凉意,刮在脸上像柳树条子划过。训练场的大灯忽然亮起,值班排长吹哨集合,看来又是一场夜间突击训练,我和战友们提着枪狂奔列队。不承想,却见炊事班两个老班长抬着一个大纸箱进了队列前,他们按照连长指示,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硕大的月饼,撕开包装塑料纸,工厂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艺术品”,咬一口,甜得发苦,直硌牙。值班排长大声喊“停”“稍息”,我和战友们穿着沾满泥土的作训服,以持枪的姿势握着那块月饼,听指导员讲“一家不圆万家圆”。
没有舍得吃完,我继续把月饼塞回塑料包装中。半夜站岗,想起口袋里那半块月饼,悄悄地摸出来咬了一口,含在嘴里慢慢地咀嚼。我握着钢枪,朝着南方,又一次尝到了“故乡”的滋味,它好像不甜,眼泪夺眶而出。那头顶的圆月,照着我,也应该照着我千里之外的老家,不知父母是否也正看着这月亮,他们是否知道自己的儿子此时正在为他们站岗?
后来进了军校,中秋便成了沙盘上的一枚棋子。
军校时光的中秋少有伤怀,在一次又一次战术作业推演中,月亮只是夜间按图行进的天然照明源。有一年中秋演习,我们班负责夜间渗透,十二个同学分散趴在草丛里隐蔽,浑身被露水打透,直到凌晨三点半才退出演习环境,一行人沉默地走在苏北的深山里,钢盔下的额头直冒热气。
忽然,不知是谁低声哼起了《打靶归来》,明显的跑调,嗓子沙哑的那种,大家听着听着,继而一个班的人都唱了起来。圆月当空下,荒郊野岭上,一群满身泥泞的年轻人,用歌声把头顶那轮清冷的月烤得滚烫。唱完了,轮值班长喊了一句:“兄弟们,中秋快乐!”众人哄笑着应答,满身疲惫一扫而空。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故乡不仅仅是地图上一个坐标点,它还可以是身后同学们肩并肩的温暖,是同一轮圆月下共同燃烧的青春。
年岁渐长,故乡的月时常悬在城里玻璃幕墙上。
寄居广州多年,中秋的节味似乎成了手机里纷至沓来的祝福微信,是商场里包装精美的月饼和循环播放的《但愿人长久》。中秋节前一个月,老家亲人会快递一两袋简约包装的芝麻月饼,我趁机给女儿讲小时候嘴馋我奶奶上了锁的“土月饼”,讲月光地里和一众发小捉迷藏……听完故事的女儿,眼睛眨巴,睿智地送给我情绪价值:“老家的芝麻月饼一点不输广式月饼,甚至比哈根达斯月饼还要好吃。”
我哑然一笑。这城里的月,早已不是用来寄托乡愁,它是一盏背景灯,温柔地照亮一天又一天的安稳生活。记得去年中秋夜,我微醺地走在小区跑道上,驻足抬头望月,仿佛穿越好多个时空。四十几年光景,我一路奔跑,从懵懂学生到弃笔从戎,从北方到南国,故乡的月一直紧随着我,不离不弃。它是我“兵之初”的那半块月饼,磨得人生疼,却给了我最初的能量;它是演兵场上众志成城的歌声,让人心潮澎湃,为我量身定制了胸怀家国天下的壮志,它被我揣着走南闯北,最终融入我的骨血,成为了“我是我”的全部印证。
苏东坡有诗云:“酒罢月随人,泪湿花如雾。”我想,酒罢月随人,它随的不是一个思乡的游子,而是一个能够和解的自己,那个17岁的新兵,那个19岁的军校学员,那个42岁重新就业的转业军人,如今近天命还在“写作文”“不务正业”的人,都是我。我不需要用力去怀念什么,因为故乡与过往,早已成为脚下的路,成为广州清凉的晚风。
爱人给我续上了一杯茶。阳台外的月亮,温润清亮,像是在对着谁莞尔一笑。